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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得了县官,不一定当得了村官……
“这是混话!”立刻会有人出面反驳。好,谁敢抬杠,咱当面打赌。将县官和村官两顶乌纱帽放在一起,并明码标价:县官年薪五万,村官年薪十万,让人任意挑选。我敢说,在当今中国,除非傻子,绝没人先去挑村官,肯定都去选县官的乌纱戴。为什么钱多的不要,都去要钱少的?还是开始那句话:村官难当……
在历代官制中,村官是上不了品的,即使在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村官被称作了官,按历代封建王朝官吏等级和现在革命政权领导干部级别相结合推算,县官是七品,乡镇长是八品,村官就是九品。村支部书记是一把手,也就是个正九品,村里住的是人,而且是被称作国家的主人们。主人们的头人应当大得很,可是,现在实行的公务员序列也没村这一级。所以,村官说小很小,说大还很大,这也是村官难当的原因之一。村是最基层的权力单位,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不论上边什么部,什么府,什么局的指令,只要与庄户人有牵连的,最终落脚点都在这里。吃的粮油蔬菜,喝的甘泉清水,穿的棉布麻衫,住的高楼豪宅,走的车道马路,特别是中国上世纪实行的国策计划生育,最大的百分点就取决于农村。这一切,都得那些大事说了不算,凡事又必须找他的村官去实施完成,这个差使谁愿去当?还有一村人的吃喝拉尿,生儿育女,婚丧嫁娶,打墙盖屋,婆媳吵架,邻里不和,都得找他,一个县官坐在台上作报告,下指示,讲两个文明建设头头是道,若村里婆婆媳妇不和打仗,儿子不孝顺,让他去解决,恐怕远远不如那个村官的办法多。村官就是有这套本事。这不,九山村支部书记于同忠为村上办矿泉水厂的事,上城里拜了一天门子,盖全了九个公章,又和那些人喝了酒,送上纪念品,回来时已经半夜,天还没亮,就有人来砸门。他叫妻子大凤去开门,治保主任大强就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
“书记,你一天没在家,反天了。”大强气呼呼地说。
“啥事,慢慢说。”于同忠一边穿衣裳,一边说。
“皮笊篱他爷们儿在责任田里盖豆腐坊了。”
“村委会不是不同意他盖吗?”
“他爷们儿不听,趁你不在家,私自动工了,根基已经打完了。”
“那还行?走,咱去看看!”于同忠一边趿拉着鞋,便和大强出了门。
九山村不大,因四周有九个山头围着而得名。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于、王两家是大姓。皮笊篱叫王桂堂,是一个精明的庄稼人,过日子滴水不漏,别人很难从他手里讨点便宜,人们就送了他个皮笊篱的外号,叫俗了便都叫成皮大叔了。土改划成分时,他爹还在,定的是中农,按毛泽东阶级分析的标准,他家对赵公元帅最崇拜,虽不想爬到上层,但也不甘居落后别人的那个阶级。王桂堂也是铁算盘,完全继承了他老子的秉性,读书不多,道行不浅,在生产队时,憨力气一点不出,锄地不超过三寸深,也就是刚蹭破地皮,都说他是草上飞。专找那些出劲不大,挣工分不少的活干,三个儿子也随他,都是些精猴。国家实行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好多吃大锅饭吃惯了的人,就是想不通,认为邓小平是走回头路,是清算毛泽东对他的批判。他爷儿们却举双手拥护,大声高呼邓大爷政策好,英明伟大,过年不请神,而是从画报上剪下邓小平的像供起来,一日三烧香。爷儿们先是把分给他的地侍弄得比谁家都好。于同忠从乡里回村当支书,打井治水,解决了九山村祖辈吃水难的问题后,他爷儿们便开起了豆腐坊,先是走街串巷吆喝卖,后来又给镇上饭店送。豆腐卖钱,豆腐渣喂猪。他又把买卖做到了城里,包着给十几家饭店送豆腐、豆腐干、豆腐皮。下脚料几头猪吃不了,便想办一个养猪场。这样,他家里的地盘不够用了,曾多次找于同忠要求划地基盖房,可是,划地基在村里是大事,于同忠一个人说了不算,必须集体研究,还得到镇上土管部门审批。其实,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于同忠很支持皮笊篱父子的致富之路。邓小平不是明讲,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皮笊篱爷们儿的行为,已在全村产生了致富效应。不少农户在他的影响下,发挥各自特长,靠劳动致富,有三成人家已实现了小康。为了让全村人尽快富起来,村委已研究了一个整体规划,只是因一件事暂时还定不下来。就是省里要修一条等级公路,正好从他村东走,距他村又稍远一些,测量队上的人说,本应紧贴九山村东边走,考虑到村上的耕地大部分在村东,为了少占耕地,又向东移动了五百米。上级的考虑是对的,但于同忠却考虑这样对九山村的发展受影响。现在中央天天在讲,要调整农业结构,单靠这几亩薄地,发展很难。于同忠和村委们熬了好几个夜晚,权衡这件事,最后决定采取堤内损失堤外补的办法,宁可牺牲几亩地,还是让公路靠村走.现在的一句口头语:“要致富,先修路”,国家将聚宝盆放在大门口了,怎么能不要。公路靠村走,可以少建一座桥,为国家节约资金上百万。从长远看,对九山村发展大大有利,于同忠已向乡里、县里提出请求,让公路按原线路走,等待上级最后决定方案。所以,皮大叔要求批地基得先等等。皮笊篱可等不了,认为村里故意难为他,已经和于同忠吵了架。于同忠怎么说,他就是不信。你们村干部能管得了上头的事?非要于同忠给他一句明白话。于同忠说这是上头的事,我确实管不了,在上级正式方案决定之前,我不能答复你。皮笊篱一听,跪下给于同忠磕头,于同忠把他拉起来:“皮叔,你越这样,咱这事越不好办,我说什么你也不信,我只能说一句话,这地基眼下就是不批!”
皮笊篱也火了:“不批我也盖,在我自己地里盖还不行!”因他的砖瓦木料早准备好了,趁于同忠不在家,便在自家责任田里动了工。他的想法是,先将生米做成熟饭,你于同忠将搭在热鏊子上的饼翻过来的时候,已经熟了。
皮笊篱暗自高兴:“我王桂堂啥时候失算过……”
二
于同忠随大强来到村东一看,也一下急了。因为皮笊篱的责任田,恰好是公路从中间通过。若方案一下来,又多了一个拆迁问题,不仅他费工费力费材料,国家还得赔偿,双方都受损失,必须立即制止,让他停工。
可是,到跟前一看,四面墙已经干口了,正在准备上梁。帮忙的人不多,除去他爷们儿,还有他几个侄子和亲戚,几个儿媳妇也都上了阵。皮笊篱有算计,怕外人多了吃他的饭。平时万事不求人,上阵全靠父子兵,一个闲人也不用。可是,上梁这活路人少了可不行。这几天,老天爷东北风又一个劲地刮,连夜里都和吹老牛一样,呜呜地响。人在墙上站都站不稳,虽然皮笊篱早在梁上贴上了“上梁欣逢黄道吉日”的对联,但老天爷却不给面子,把吊起的梁吹得左右摇晃。
于同忠来到皮笊篱跟前,皮笊篱装没看见。“大叔!”于同忠叫了他一声。
“嗯。”皮笊篱头也没回。
“谁批准你在这里盖屋,立即停工!”大强吼了他一声。
皮笊篱像蝎子蜇了他一下,立刻转过身来:“我自己批准的,在我自己的地里盖屋,犯什么法了!”
“谁说这地是你的?”
“邓小平说的。”
大强一下接不上腔去了。
“大叔,上级的政策是让你承包使用,土地所有权是国家的,动用土地得集体研究,报上级来批。”于同忠对他说。
“我给你们这些神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了,你们就不显灵。”
“大叔,我们说过多少遍了,也知道你眼下养猪场急需发展,不光你,还有好几户也急需解决,村里也做了整体规划,乡上也同意了,只是公路的方案还没有下来,咱先等一等,其实也等不了几天了……”
“又是等一等,等到啥时候?猴年还是马月?”
“很快,我去县上问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这不是上边还没有明白话吗?我三头母猪这几天就下崽,一下就是二三十只,我往哪里放!”
“放到炕头上搂着!”大强又冒出一句。
“你小子这是说人话?放你家炕头上!”
“谁让你养这么多!”
“邓小平!你敢反对邓小平?邓小平大还是你小子大?我还嫌少呢。”
于同忠往后拉了拉大强:“大叔,不管怎么说,这屋不能盖。”
“我还非盖不行!”皮笊篱转身对三个儿子,“准备上梁!”
“大叔,你若硬盖,咱丑话说在头里,最后责任自己负,损失你自己承担。”
“这当然,用不着你们操心,准备上梁!”
“咋办?这块劈不开的榆木疙瘩!”大强看着于同忠说。
“丑话说在头里了,后果只有他自己承担。”于同忠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就是农民!”他又一转念,“不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皮大叔这几个钱来得也不容易,是一家人起五更爬半夜挣来的,不能让他往水坑里扔。走,咱上镇上让土管所来制止他,等他盖起来再扒掉,损失就大啦!”
于同忠正要走,回头一看,上梁的人站在房墙上让风吹得站都站不稳,人手又少,那榆木梁又粗又重,几个人拖拉着很吃力,皮笊篱也有些急了,对他仨个儿子:“我和三龙在下边,大龙二龙上去!”
大龙二龙爬到墙上,他们力气大,叫着号子一使劲,梁一下起来了。可是,下边人手少,皮笊篱终究上了年纪,力气控制不住已经悬空的梁,上边又一使劲,他撑不住了,手一松,梁的一头一下撞在对面墙上。刚砌好的墙又不牢靠,被梁一顶,墙身一晃,上边几个人站不住,便掉了下来,失控的梁一下落了下来,砸在了皮笊篱的腿上。
人们顿时乱作一团。
于同忠听见一阵喊叫,急忙跑过去,皮笊篱被压在梁下,抽不出腿来,脸色干黄,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三个儿子急得直喊:“爹,爹!”
于同忠一见:“不要慌!大强你和大龙二龙把梁支住,再把小头抬起来,垫上石头!大叔,你不要动,我帮你往外抽腿!”
皮笊篱的腿抽出来了,就是站不起来.于同忠一摸,已全肿起来了:“大强,快去找车,得送医院!”
大强站着不动,意思是这回你这个老东西该服气了吧。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于同忠对他吼了起来。
“我这就去吗?”大强冲皮笊篱笑了笑,“皮叔,这回……”皮笊篱的脸上滴下了汗珠。
于同忠火了:“大强,你!”
大强一见:“我这就去!”
“大龙,把大叔抬到平地方让他躺下!”于同忠给他脱下鞋,脚已肿得像发面馍馍了。
这时,皮笊篱的家人和乡亲们一齐从庄里跑了出来,人们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村里不让盖就别盖,硬盖干啥。”
“也不择个好日子,这样的天哪能上梁呀?也真是……”
“老东西叫钱烧的。”
“这回皮笊篱漏汤了。”
这些话当然是人们捂着嘴或凑在耳边上说的,不过,皮笊篱也能听见只言半语,从人们的表情上也猜出人们在说啥。
大强把矿泉水厂的大头车开来了,大凤也在上边。于同忠对大凤说:“你来得正好,你和大龙二龙陪大叔直接去县医院,去找咱二表哥,他现在是院长,让他找好大夫给大叔看看,你们快走!”
人们将皮大叔抬上车,大强掉过头就走。大凤又从驾驶室探出头:“同忠,饭在锅里热着呢!孩子们吃了上学了!”
“知道了!?唆啥,你们快走!”
三
送走了皮大叔,于同忠从东坡回到家,洗把手,掀开锅,盛上碗地瓜粥,就着咸菜吃了个馍馍,碗筷也没收拾,带上门就往矿泉水厂走。今天请了县机械厂师傅来安装设备,他得去看看。
刚走到街上,他同族的一个大娘,还有几个兄弟媳妇,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同忠,出事啦!广忠他两口子让公安局抓去啦!”
“为啥?”
“不知道。”
“上哪儿了?”
“在村委会。”
“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就随便抓人!”
“人家是公安局,谁敢问。”
于同忠又急急忙忙进了村委会。门外,停着一辆警车,堂兄弟于广忠被铐在一棵树上,三名警察在屋里审问于广忠的媳妇,这个四川女人正用中国外语和他们吵。
于同忠走进屋,三名警察中有一位他认识,是位科长。
“周科长来啦?”
“啊,老于,正要派人去找你,今天,我们来九山办个案。”
“有案就得办。”于同忠递给周科长一支烟,“他们犯啥事啦?”
“有人举报,他贩卖人口。最近上级部署,开展专项严打。”
于同忠沉吟了一下:“噢,贩卖人口……”
“你村上一共从四川买了几个媳妇?”
“不少,大概有十几个吧?”
“都是她贩来的。”周科长指着于广忠媳妇说。
“开始几个大概都是,后来就不一定是她了。”
“老于,这么严重的案情,你身为支部书记,怎么不报,你负有一定责任呀!”
“对!我是负有一定责任,而且,这件事还是我支持的。”
“什么,你支持的。”
“那些青年人都老大不小的了,说不上媳妇,成不了家,我这当书记的不是应当负有责任吗?”
“那你也不能这样做,这是犯法呀!”
“周科长,你先放他们回去,有话我慢慢对你说。”
“不能放。”
“没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还有我在这顶着呢。”
“老于,这是法律,怎能当儿戏!你说放就放!”
周科长正说着,一群青年小伙子一下拥了进来:“公安局凭啥抓人?犯什么法了?”
三名警察一见,一下子紧张起来,周科长的手不由往腰上摸。
“怎么?想造反!谁敢闹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你敢!吹牛×,有种把我们都抓起来!”小伙子们毫不害怕。
“妨碍执行公务,我要开枪了!”
“吓唬谁呀!有种就开枪,朝这里打!”
周科长见镇不住对方,便真要掏枪。于同忠赶忙摁住他的手,转身对他的臣民:“都给我滚出去,这里没你们插的嘴!都出去!”
看来于同忠在庄上说话真算数。小伙子们不怕公安局,都听他的话,一个个退了出去。
“周科长,我的意见还是先放人,别激化矛盾,今天的群众不是以前了,人跑了,我担保!”
周科长也借石头下崖,对一个警察挥了挥手:“先放了他。”
于同忠对于广忠两口子:“回家等着,啥时叫你啥时候来。”于广忠刚要走,他又喊住他,“广忠,去麻老五那让他准备十五斤熟羊肉,三个羊肚子,再去你三爷爷那里准备三十斤鸡蛋,装三个箱子。”
于同忠又让村文书泡上茶,拿上一盒烟,慢慢拆开,给周科长点上一支……
“老于,有话快说,你卖什么关子!”
“我卖啥关子?让你稳稳神,静下气来听我说。”
“你快说,我听着哩。”
“周科长,九山村的情况全县不知道的很少,一个字:穷。全村一千多口人,大光棍,小光棍,半大光棍一百多条……
“是吗?”
“你没干过农村基层工作不知道,经济越落后的村,计划生育越难搞。这个于广忠就弟兄五个……”
“好家伙,弟兄五个?”
“是呀,生出来就送不回去了。刚才跟你闹的就有他三个弟弟。以前,他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你可想而知,说媳妇谁家跟他……”
“那也不能去当人贩子。”
“不要急,听我慢慢说。家里穷,人都没长歪,刚才你看见了,于广忠是多么出众的小伙子呀,可是今天的姑娘,特别是农村姑娘进入市场很快,很懂市场行情,谈对象先讲多少钱一斤,只要肯出高价,嫁个老头也合算……”
周科长笑了:“不光农村,城市更是这样,咱老县长的千金,不是跟一个香港老头跑了。”
“这个于广忠是个好孩子,木匠活、石匠活干得都很出色。天底下也有识货的,那年他去山那边郑家集干活,被一家人家看上了。这家有五个姑娘,没有小子,想把和于广忠一般大的老三嫁给他,再倒插门做养老女婿。于广忠一家当然是求之不得,可是,那姑娘就是不同意。他爹娘偏看上了于广忠,非让她嫁给他不行,不管其他女儿怎么反对,硬把于广忠娶了过去……”
“这老头心不坏呀!”
“老头老婆都很好,那姑娘就是不让于广忠挨她,夜里睡觉不脱衣裳,腰里扎着三根腰带。这还不打紧,后来放出风来说,于广忠是匹骒马,上不了阵,要求离婚。于广忠人穷志不短,受不了这么大侮辱。一天夜里,非给她扒下裤来,让她试试是公马还是骒马,二人厮打起来,女的拼命呼喊,惊动左邻右舍半庄人,于广忠掉不下面子,一气之下回到九山再也不回去了……”
“后来呢?”
“离婚了。那个女人跟一个南方商人去了广州,听说那个南方人有老婆孩子。为啥?说到底一个字:穷。那个女人走了,没事了,于广忠可更麻烦了,那个女人扬卖他托不起枪来,谁家姑娘还跟他?接着就是连锁反应,他娶不上老婆,他下边的兄弟就不用说了……”
“眼下,他这个四川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原来在乡当差,这你们知道。我回村后,对这些光棍也很愁得慌。但这媳妇又不是山上的石头,有力气就能抬回来,一人给他一个。可是,于广忠这事是一次巧合,用庄户人的话说,这是天定。记得是我回村第二年吧,一个四川人来村里让我代收一万斤山楂,还欠着部分钱没给,我让于广忠去要,他在路上碰上了一位老头,一问广忠是山东人,说当年他当兵去过山东,山东人豪爽,讲义气,很可交。话越说越深,原来当年当兵的就在我们这里驻过防,非让于广忠上他老家去看看不行。于广忠这孩子很讲义气,买上些吃的,真跟老头去了。老头一家很是热情。于广忠发现,那里的山比咱这儿大,日子比咱这儿还难过,老头的大姑娘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在说话中,老头得知于广忠还没有成家,毫不犹豫地开口把大姑娘许给他。于广忠当然高兴,老头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直接从当地政府开上证明,回来和广忠办理了登记手续……”
“老于,你不是帮我们办案,而是讲故事给我们听。”
“好戏还在后头。结婚不久,广忠写信,同时寄上钱,让老头来了一趟。老头一看山东的变化,特别是老区的变化,高兴极了,回去又把二姑娘说给了广忠的二弟,刚开始我说我负有责任,就是从这里开始……”
“你让他姐妹二人往这里贩人?”
“不叫贩人,叫引进。我一看这情况,对广忠的媳妇说,那边有愿意嫁山东汉的,尽管往这里领,但有个条件,必须双方自愿,手续齐全,这样呼啦来了十几个。我保证,没有一个是强制或者是非法的!”
周科长笑了笑:“原来这主犯是你呀!”
“不能叫主犯,应当叫主谋。城市里有些姑娘嫁给老外,跨国婚姻都合法,咱中国人嫁中国人,跨省婚姻就更合法了,同时,有两个方面值得推广……”
“什么?你还准备推广?老于,这鬼点子你是咋想出来的呀?”
“你听我说,你观察一下,咱农村的婚姻圈越来越小,特别是经济比较好的村,基本便宜不出外,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姑娘都自产自销了。这种近亲繁殖用不了几代,咱的人种就全完了。人类生育学家说杂交出精品,还真有道理,四川媳妇生的孩子,特别聪明,九山的下一代,是大有希望,说不定能出几个县长、省长的……”
“行啦!你又给我们上课了。老于,你说今天的事咋办吧!”
“我费了这半天口舌,你还没听明白吗?哎,我还要问你,谁让你们来的?”
“你们村有人举报。”
“好,我明白了。周科长,这村里的事比上边的事难办,农民嘛,就是这样,为点芝麻粒大的事,就谁也不让谁,唉,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不能白跑一趟,这车子汽油……”
这时,于广忠进来,在于同忠耳边上说了句:“都准备好了!”
“拿进来吧。”
于广忠兄弟几个提进几包东西,还有三箱鸡蛋。
“周科长,这是九山的土产,几斤焖羊肉,还有点山鸡子蛋,这鸡蛋比你养鸡场的蛋好吃,鸡全是吃山上的活物,蛋黄干黄,腌腌流油,不成敬意,带回去尝尝,也给我们宣传一下。”
“你既然一片盛情,我们就收下了。”三人上车,鸣了一声喇叭,便扬长而去。
于广忠不解地问同忠:“咱又没犯法;是他们不对,怎么还送东西给他?”
“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今天的事是他们不了解真情,这些人就是这样,办事光唬你,反正又没咋着你啥,正好和他套近乎,说不定哪一天还用得着他,为啥先不在马前磕头呢!今天的社会就是这样,学着点……”
四
于同忠还惦记着矿泉水厂安装设备的事,点上一支烟,从村委出来,又朝村东走去。
矿泉水厂就坐落在村东不远处,将来的公路正好从门口经过,可是水源井却在沟底老龙王庙的后边。安设备的人一定在水潭井上,因为必须先测量一下管路的走向,所以,他一直向沟底走去。
水源井上站着一堆人,其中有四五个穿制服的。他们是干啥的?不是公安,也不像税务。如今制服满天下,穿上这身皮就能伸手要钱。所以,电视上说有假公安,假税务,假工商,除去做那件事挣钱的小姐,啥都有假的。
他们是哪一部分的?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还是抗日救国军?姓蒋还是姓汪?于同忠看见这些人心里就打怵,因为他们都是伸手要钱的,老远就看见那个胖子,正向安装队长发横。看来,安装队长也不听他的,双方已到了要动手的地步了。
他紧走几步赶过去,安装队长一见:“我们是干活的,和我们说没用,这是当家的来了,有话和他说!”
“咋啦?”他忙问。
“于书记,这帮人不让安装,要不,我们水泵快安装完了。”
“为啥?”
“你们这套设备不合格!”胖子气呼呼地。
于同忠一听,不由一愣:“不可能吧?”
“你是村里领导?”胖子问。
“算是吧!”
“我们是县技术监督局的,听说你们要搞矿泉水厂,我们上门服务,来为你们监测设备。你们的设备不合格,不能安装。”
“这是赵科长!”一位女的忙介绍胖子的身份。
于同忠心里一乐:“又是位科长,今天是怎么啦!出门见科长,好运气。”
“赵科长,哪里不合格?”
“好几个地方。”
“能不能具体点,咱好更换部件。”
“整套设备都不行。”
“这可是大厂产的,听说还是全国名牌,再说,也有产品合格证。”
“合格证不算数,印一张就行。关键是实际测试。”
“赵科长,能用吗?”
“能用倒能用,只是……”
“于书记,别听他的,这是合格产品,这设备我们安装过,性能很好!”安装队长说。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胖子不耐烦了。
“设备本身说了算!”
“那你让它说话。”
“你这是放屁!”
“好,你这是妨碍执行公务!小崔,快打110,让公安局来把这小子抓起来。”
“好!有种你敢抓,滥施权力,欺压百姓,执法犯法……”
“这是我的职责,出了问题你负责!”
“这台设备出了问题,我负责!”安装队长理直气壮。
胖子有些退缩了。
“老子下了岗,好容易找点活儿干,给孩子挣点学费,你想给砸了,今天的误工费你得出!”
“对,得给误工费!”其他几位工人师傅也喊了起来。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还想抓人,谁抓了去谁管饭!来,下手,干!”
“老于,你是书记,是法人代表,出了问题你负责!”胖子一听是下岗工人,不好惹,就威胁于同忠。
于同忠一见,怕把事弄拧了不好收拾,忙对安装队长说:“马师傅,先不急,我和赵科长有话说,上级检查咱就得服从。你们先歇着,喝点水,我们先回村,这里风大,走,赵科长,咱们先回村……”
赵科长正好借坎下驴:“那……也行!”
他迈了几步又停下了:“老于,你可别是调虎离山,我们一走……”
“呃——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同意,我们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于书记,不安不要紧,你得给误工费!”安装队长喊。
“这好说,你放心,一分不少,老子说话算数!” 回到村上,一会儿就达成了协议,县技术监督局二十五人,每人每月免费供应两桶矿泉水。
设备可以安装。
于同忠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就说留他们吃饭。
“不行,不行。现在刚搞完先进性教育,不能违反纪律,到处乱要乱喝,再说,村里还不富裕,不能增加农民负担。”赵科长十分认真地说。
“日你娘!嘴上说得好听,没人处连小姨子也不放过,吃红肉拉白屎的东西,达到目的了,会说人话了……”于同忠心里骂道。
“就这样吧,感谢于书记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既然关系建立起来了,以后我们会不断来的……”赵科长马上说。
“但愿你们少来!”当他们的汽车启动时,于同忠不由冒出了这么一句,又害怕让他们听见,不过,这时汽车正在发动,机器轰轰地响,也许他们听不见,但愿如此……
把这帮爷送走,于同忠的身还没转过来,安装队几位师傅就找了过来。
“于书记,怎么样?”
“照安不误。”
“又让安装啦?”
“上供就显灵!”
“我说他们故意找茬儿,这帮龟孙。”
于同忠笑了笑:“啥也不说了,先去吃饭,下午再安!”
“于书记,这误工费……”
“安装完了一块算!”
五
于同忠将安装队一伙人安排到麻老五的店里吃饭,自己肚子里咕咕叫了起来。他顺手抓起了一个大包子,刚啃了一口,就听见一阵吵骂声传来。他往街口一望,只见一堆男女已吵成了一团,他把包子往筐里一扔便赶了过去。
街口,于广忠的四川媳妇,还有她的妹妹也是今天的弟媳妇,和皮笊篱的三个儿媳妇,还有三龙,像一群发情的母狗,眼看就撕咬在一起。
农村女人打仗与其说是一场戏,不如说是一场骂人大赛更贴切,只要破了口,什么难听骂什么,千奇百怪.平时的羞赧,这时会一扫而光,把遮羞布一把撕下,将女人内心世界的一切全抖搂出来,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尽情发泄,你听:“你那个臭×!”这往往是开场白。
“你那儿香,往外流香油。”
“你那个臭×,你男人管不够你,让俺男人给你过瘾。”
“有人日,这是长得好,生的漂亮,你在太阳底下晒得冒味,你男人还不日你哩!”
于广忠的四川媳妇,还掺杂上四川话,更是精彩。
“啥子×,你嫌你男人那锤子小,借俺男人锤子使……”
于同忠一听,实在不堪入耳,过去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声!”
他的话还真灵,一群老婆立刻像济南府那些蛤蟆,干鼓肚不出声了。
“你们不嫌脏了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千人百众没干没净地骂,乡里乡亲,对门对户住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哥,今天县上公安局来抓人,就是她家老三告的。”于水根四川媳妇指着三龙媳妇说。
“告又咋的,你这个南蛮子老婆就是人贩子。”三龙媳妇梅花也不示弱。
于同忠一听明白了。
他先镇住于广忠媳妇:“公安局来的事,由村里处理,用不着你们管,怎么处理,回去等着就是,快回家去!”然后又对皮笊篱三个儿媳妇,“大叔受伤住院,你们知道不?”
“知道。”
“这么大的事,你们都没放在心上,却抽出工夫来打仗,这像话吗?”
“是南蛮子老婆找我们的事,俺正盘算去医院,她找到俺家门上骂,口口声声说俺老三告的她。”
“你告她没有?”
梅花不做声了。于同忠心里有底了,看来公安局来就是与三龙有关。但眼下不能把话说破,对三龙:“先都回去,大强和你大凤嫂子没回来,大叔的伤情,也不知是啥情况,你们准备点好吃的,给大叔送去……”
一场风波,于同忠三言两语给平息了。这就是村官的本事,若叫县长处理,问了甲方问乙方,然后是向第三者调查取证,做好记录。第二步就是个别谈话,说了甲方谈乙方……农村这样的事多的是,有时谁也没法分出个是非曲直,庄户人叫里表。国际上的事复杂,国家的事复杂,农村的事同样复杂。就拿今天这场老婆仗说吧,不管她们骂得多么难听,这仅是表面现象,跟国际上的事一样,战争仅是种表现形式,说起来,还真是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的原委,于同忠是再清楚不过,说起来还真是话长……
三龙媳妇梅花是孟家庄的,她当姑娘的时候,有人曾给于广忠提过对象。二人一见就很投缘,可是,她父母一打听,于广忠家底很薄,弟兄五个三条光棍,又加上于广忠前面因倒插门女婿闹过的那一场,对于广忠男人的能力半信半疑,若将闺女嫁个假男人,把饭做夹生了,不如早吹灯好。两个老人坚决不同意。可是,梅花却看上了于广忠,两个人隔三差五地偷着见面,越谈越黏糊。有一次,邻村放电影,二人又碰在了一起。电影里的恋爱不看,却到小树林里去谈自己的恋爱。无意中,梅花问起于广忠的病,于广忠一听,又生气又激动,黑暗中拉起梅花的手,按在正硬着的那个东西上。梅花叫了一声,赶忙把手抽了回来。亏了是天黑,若在白天,早羞得无地自容了。
真情她是知道了,可又没法向父母说。父母毅然向媒人辞了这桩婚事,可是姑娘就是忘不了于广忠。于是向爹娘说了个条件,非九山的男人不嫁。她的父母打听着皮笊篱是个好主,正好三龙还没成亲,媒人从中一撮合,梅花就成了三龙的媳妇。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个没法捉摸的东西。梅花虽和三龙睡到一张床上,但她觉得不是三龙而是于广忠。住在一个庄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久而久之,就难免生出闲话。三龙和他爹一样,是个自私而又心眼小的人,总觉着自己媳妇和于广忠有根割不断的线,对媳妇时刻抱有戒心,天天不离影地看着,生怕广忠偷吃了。中国的女人又都是痴情种子,丈夫越管,她对广忠越恋,看见于广忠就拔不动腿,每日让心中那股火烧得难受……
而于广忠呢?是庄户人家的老实孩子,觉得梅花终究是三龙的人了,两人从小长大,要对得起三龙。稍微不检点,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不应该做的事,况且还有上次婚姻失败的教训,不光对不住皮大叔一家,自己还怎么能在庄上住下去,更不用说再找老婆了。所以,梅花越贴乎他,他越躲闪,有时,为了不见梅花,外出打工一去就是成月不回家。这可惹恼了梅花,觉得广忠变了心,逐渐由爱变成了恨。女人就是这样,爱起来不要命,恨起来命不要,心也开始往三龙身上贴,特别是广忠从四川领回媳妇后,她心里像塞上一团破棉絮,堵得透不过气来。尤其是那四川姑娘,真是在雨水里长大的,水灵得很,比在风里长大的自己细润得多。心里更不是一番滋味。三龙见于广忠有了媳妇,心上的那块石头也一下落了地,对梅花更是无微不至地关怀,处处让着她。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梅花看见于广忠和四川媳妇形影不离的样子,既嫉妒又恨,出于报复心理,一下觉得三龙是自己的真正男人了。两口子的心一下子贴到了一块。于广忠成了二人共同的“敌人”。
俗话说,一座山上的牛还抵角打架,何况住在一个村里的人。特别是中国的农民,在利益面前更是谁也不让谁。这事就发生在前些日子……
皮笊篱开豆腐坊,于广忠见能挣钱,也和几个兄弟开起了豆腐坊。皮笊篱动手早,客户当然就多,尤其是镇上,城里几家大饭店,基本是他包送。可是,皮笊篱这种人属见利忘义、得钱就使的主儿,因他占领市场早,开始可说是独门买卖,为了多挣几个钱,开始做点小手脚。豆腐看上去很嫩,可含水量却很大,有时下锅就碎了,用户碍于老主户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谁知,于广忠也是个猴精,很懂得竞争的重要,他的豆腐出手就比皮笊篱的好。他亲自上门推销,很快将皮笊篱的几家客户占领了。皮笊篱一家怎么不怀恨在心,时刻想法报复于广忠。受利益的驱使,这时梅花当然站在自己丈夫一边,于是她和三龙向县公安局写了一封举报信,说于广忠媳妇是人贩子,公安局正在开展这方面严打,便立刻来抓人了……
于同忠把那群老婆娘们呵斥回家,想回家吃点东西,可是一想,还不行,这种平息是暂时的。两家疙瘩并没解开,今天不闹了,以后碰上还会冒火花,这把火还会烧起来,得想个办法治住他们。啥办法呢……
“她两家为啥打仗?”于同忠一拍脑袋,“有了!”
他又往村委会去,正好村文书找他有事,他说先不谈事,先让文书把于广忠两口子和三龙两口子叫来。
于广忠两口子先来了,见于同忠低着头抽烟,心里好似很沉重的样子。
“哥,啥事?”
于同忠慢慢抬头:“广忠啊,刚才公安局周科长留下话,你们那事,还不算了结。现在全国正在开展这项严打斗争,公安局有任务。有指标……”
于广忠两口子一听,有些害怕了:“哥,你说咋办?”
“外面我挡着,庄里的事可全凭你们自己兜底。像今天的事,皮笊篱一家的为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和他争什么高低。没水平……”
“哥,你放心,以后,这种事保证不干了。只是公安局那边……”
“这不用你管,我应挡着。”正在这时,三龙和梅花也进来了。于同忠对于广忠两口子说:“你们先到外边等着。”然后对梅花,“你惹事了知道不?”
“我惹啥事?”
“刚才公安局来电话了,你那封检举信经落实,于广忠不属贩卖人口,所以,定你是诬告。”
梅花一听也慌神了:“是、是吗?”
“公安局不是来了吗?经过调查,于广忠两口子这事不仅不是贩卖人口,而且是引进人才,人口交流,符合中央开发大西北的政策,你不是诬告是什么……”
“诬告又咋啦?”
“诬告是犯法的。”
“犯啥法?多重?”
“你诬告的罪有多重,就治你多重。比方说,你说于广忠贩卖了十口人,应判他无期徒刑,经查事实不符,就判你无期徒刑……”三龙和梅花一听,要瘫了。
他赶忙把她扶起来坐下:“其实,你也别这样害怕,我是给你们打个比方,举个例子,让你们知道诬告是咋回事。你举报于广忠没这么严重,再说,有什么事,上边得先和村里说,咱不点头,有些事上边也不好办。你放心,真有啥事,我还能胳膊肘往外拐……”
“那,今天的事……”
“这你放心,一切由我挡着呢。但是,有一条你们得听我的,以后不准打架闹事,让左邻右舍不安。”
“是,书记,一切听你的!”
“好!广忠,你们也进来,我一块说说。”
他们都站在于同忠面前:“你们两家犯的事情性质我都和你们说明白了,是严重的,都触及了国法,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进去……”他们都不由一哆嗦。
“不过,只要你们好生过日子,不打不闹,全庄太平,我决不会这样做……”
“我们一定听你的。”
“好,你们一家写一份保证书,我得给你们拴上根绳,不用写得太复杂,表示一下态度就行。”
两家赶忙写起来,一会儿就写好了。
于同忠看了看:“很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全国就要团结在江泽民同志周围,九山村就得团结在我的周围嘛!都回去吧!”
于广忠他们刚出去,一位老太太,于同忠的亲婶子,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同忠啊,不好了,你杠子叔让乡上治安队给扣住了。”
“为啥!”
“说是把书记的车砸了。”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他那个杠子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好打抱不平,这辈子怕改不了。”
“现在在哪儿?”
“麻老五捎来的信,说在治安队押着。”
“怎么单落到这帮杂种手里?治安队是一群六亲不认的地痞,打人上瘾。”
“那咋办呀,他这么大年纪了……”杠子婶哭了。
“我马上就去!你先回去。”
杠子叔是同忠的亲叔,是位秉性耿直、宁折不弯的庄户汉子。因为他好打抱不平的脾气,尽管是根红苗壮,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在那阶级斗争的年代,挨的批斗也不少于五类分子,自称是六类分子。根本原因是他嘴上少个把门的,见不平就说,认死理,抓住个理一条路走到黑天,不回头。四清运动时,工作队刚进村,还把他列为骨干分子。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他竟和工作队尿不到一个壶里了。为皮笊篱成分的事,和工作队长拍了桌子。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不知谁写了张纸条,说皮笊篱家是漏划富农。说真的,平日他和皮笊篱这种关死门朝天过的人,没有什么来往。他嫌皮笊篱过日子抠,不占别人便宜,别人也休想从他手里掏出半个米粒。杠子叔说他是抠腚眼子咂指头,自拉自吃。从他爷爷那辈人,日子过得比较宽裕,囤里有余粮,院里有陈柴火。这一切都是他爷们省吃俭用攒下的。土改时,给他划了个中农,这半天空又划成了漏划富农。皮笊篱为人是不怎么样。但这和成分是两码事。要真划成富农,以后他子孙后代连个媳妇也找不上。于是,他就和工作队长干上了。结果把他从骨干队伍开了出来,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成了批判对象。全庄人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好人,批斗会自然开不起来。皮笊篱对他十分感激,半夜里偷偷给他送去十个咸鸡蛋,一瓶地瓜干酒。杠子叔一见笑了:“皮大哥,你一辈子没破费过,这回咋舍得出这么大的血?”
“兄弟呀,你是个好人呀!”
“你才知道呀。你既然拿来了,不能给你退回去,让你弟妹把鸡蛋煮上,咱兄弟把这瓶酒喝了,我是白吃白喝,你是白饼卷指头,自吃自……”
皮笊篱觉得自己吃一点赚回一点去,于是点头同意。二人把酒喝了,最后,吃剩下了两个鸡蛋,二人又一人一个分了。
杠子叔就是这种秉性的一个人。
于同忠骑上摩托车,急急忙忙赶到镇治安队,杠子叔果然被铐在桌子腿上。和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国民党特务审地下党场面一样,治安队正刑讯杠子叔。杠子叔也和地下党一样,宁死不屈,破口大骂那些龟孙。
于同忠见状,热血一下冲到脑门,他走到治安队长跟前:“二混子,他犯了什么法,这大年纪了,还戴手铐?”
“问他自己.”治安队长二混子盛气凌人地。
“叔,怎么回事?”
“我砸了他爹的车。”
“谁的车?”
“刘书记的。”一个治安队员说。
“不是,你爹的。”杠子叔仍不嘴软。
“这个老东西,还不老实,小王,再给他一下!”二混子说。
于同忠还没明白是咋回事,那个治安队员用电警棍触了杠子叔一下。
杠子叔突然尖叫了一声,脸色发白,头上冒出冷汗,不作声了。
于同忠一看急了:“还不快抢救,他有心脏病!”
那帮治安队员一听说杠子叔有心脏病,也害怕了:“快给他打开铐子!”
一个治安队员给他打开手铐子,想掏下来,于同忠脑子一转,趁他不注意,一下又将摘下的那只扣死了:“不能掏下来!”他抱起杠子叔,大声对治安队长说:“快开车,上医院!”
到了镇卫生院,经过一阵抢救,杠子叔缓了过来。看见手上还戴着铐子,看了看同忠。于同忠说:“叔,不能摘下来,这是证据!”杠子叔点了点头。
于同忠捎信回去把于广忠兄弟们叫来,服侍杠子叔,一再叮咛:“手铐子谁也不准摘。若二混子他们硬来摘,你们就和他干,出了事,我兜着。”
于同忠没费多大事,就把事情弄清楚了。
今天是郑庄大集,杠子叔来卖了点山货,换回钱好交镇上的跨世纪发展基金。这是提留以外的钱。早上,他走到镇政府门口时,从里面飞出一辆小汽车,差点将他撞着。他吓得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山货撒了一地。那个司机还骂他找死。他本想爬起来给他两拳,那车跑得飞快,等他爬起来,已跑出去老远了,他窝了一肚子火,卖了山货回来,到一家商店给小孙子买点吃的。门前停着的正是那辆小汽车,他一看便生气了。旁边一个人说,这是镇上刘书记刚买的。他问得多少钱。那人让他猜。他使了使劲,伸出了五个指头。
“多少?”
“五万。”
“你真是庄户佬,五万最多能买个轮子。”那人伸出两指头转了转:“二十多万。”
“这么多钱买这么个小鳖屋,咋舍得。” “花他自己的钱当然舍不得,花咱的钱就舍得了。”
“什么,花咱的钱?”
“每年那么多提留,外加这个集资,那个费,干啥使了,为老百姓干了几件事?”
“原来是这样,这里面有咱的份呀!”杠子叔说着,不由伸手摸了摸车,这时,那个司机正扛两箱酒出来,见杠子叔摸他的车,不耐烦地:“你干啥?”
“这不是摸摸吗?”
“这能随便摸?”
“咋,自己花钱买的,捞不着坐,摸摸还不行?”
“什么?你的钱?”
“不对吗?这车是书记从家里拿钱买的?”
“那也不是你的。”
“反正有我的一份。”
“有你的一份又怎么样,就是不让你摸!”
“什么?就是不让摸?我还想敲敲呢?”说着从嘴上抽下烟袋,用烟锅在车上当当敲了两下,敲打的地方立刻出现了几道鸡爪子纹。
那司机一看急了,上去抓住杠子叔就是一拳,旁边那个人一看,忙上去拉仗,使劲攥住司机的手,让杠子叔抽出手来,狠狠教训了他几下。
这时,赶集的人也一下围上来:“狠揍,这小子狗仗人势,很坏!”一齐给杠子叔助威。
那司机一看杠子叔人多势众,没一个向着他的,掏出手机喊了起来:“快来,刘书记的车让人砸了!”
不一会儿,二混子骑着三轮摩托车,和几个治安队员便赶了过来。问了一下司机,二话没说,给杠子叔戴上铐子便带走了。
于是,便出现了前面的一幕……
六
于同忠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这回他被气炸了。上级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下边就是减不下来。新来的这位刘书记更会出名堂。说是为了开创新世纪,成立了个什么跨世纪发展基金,还说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每人集资二百元。一个五口之家就是上千元。谁家不交,由乡治安队催办。杠子叔今天卖山货就是为了筹措这钱的。
乡治安队是一帮痞子,是那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凑起来的。队长小名叫二混子。快四十多岁的人了,也没人知道他大号叫啥。是马庄村有名的土蛋,好吃懒做。打仗闹事,本应该是被关进去的主,不知为啥竟当了治安队长。整天穿着那身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警服,叼着支烟卷在街上逛,后边还跟着几个和他差不多的东西,和电影里的汉奸小队长没什么两样。乡里为啥用他?用他的狠,用他的六亲不认。哪个村交不上提留,村主任、书记也敢打,亲老子也不行。有一次他爹骂了他几句,他把他爹的锅给砸了。抓计划生育最拿手,一旦犯在他手里,他会带上一帮人,收拾你个干净还不算,再用推土机把你的房子推了。他的亲侄媳妇已被允许生二胎,因提前了几个月,他会抓她到治安队坐水泥地。所以,庄上都用他的名字吓唬孩子:“别哭了,再哭二混子来了!”孩子会立刻停住哭,就这么一个人,竟得到领导的赏识,头顶上给他罩上一个个光环:市级治安积极分子,县级优秀治安员,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文明村民等,最不该的是竟让他入了党。老百姓编了一段顺口溜:“好孩子不干治安队,没有心肝没有肺,吃喝嫖赌占个全,地痞流氓大杂烩……”
于同忠与几名村干部联名向镇领导反映治安队的问题,这帮人严重败坏了政府的名誉,应当取缔或彻底改组。这样下去,还怎样取信于民。镇领导说,也知道这帮人不是好东西。可是,没有这帮人,有些事不好办。那些不交提留,不交集资,不遵守计划生育政策,尤其是那些专门上访,写信上告的刁民,谁管得了,这叫以毒攻毒。
“可是,现在的情况正好和你说的相反,治安队已和那些人搅在一起了,整天在一起吃喝玩乐,再发展下去,你们就驾驭不了他们了。”
“不至于这样严重吧!”
“不信你下去调查一下。”
“可能有时他们有过激行为,只要出不了大事,先维持现状吧!”
“到时候连你也搭进去。”于同忠在心里说。
这回,于同忠是咽不下这口气了,非想办法搞掉这些毒虫不行。
杠子叔醒过来后,二混子派人去摘铐子,于广忠他们不让。他们的目的没有得逞。于同忠又从村里叫来几个小伙子,加强了力量。
于同忠坐在卫生院小花园一条石凳上拼命抽烟。他在思考着处理这件事的方案。若按正道走肯定不行。杠子叔手上的手铐子一摘,什么证据也没有了。再说,杠子叔敲的是刘书记的车,这种进口车很贵,刘书记肯定会向着治安队。杠子叔敲车是不对。可是,你们镇领导对中央指示阳奉阴违的做法更不对。非法集资买高级轿车,农民看着生气,发泄一下,即使有点过火,也可理解。最多是个教育问题。用得着兴师动众、戴手铐子抓人、严刑逼供?这不是执法犯法吗?
为了全镇人民的利益,这口气一定要出。可是怎么出法呢……
他在苦思冥想。
正在这时,大强和大凤送皮笊篱住院也回来了。听说杠子叔出了事,又赶过来了。
“皮大叔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腿骨骨折,已打上石膏了。”大凤说。
“找到咱二表哥了吗?”
“找到了。不过,皮大叔外甥一去就更管事了,全院上下一齐忙,还住进了干部病房,享受县级待遇。”
“他外甥,哪个外甥?”
“在临南县当政法委书记的那一个,现在调到咱县上来了。”
“干啥?”
“听着也有叫他书记的,也有叫他局长的,好像是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大强说。
“这回皮大叔表现很好,对乡亲们很感激,光对他外甥说你的好话。”大凤说,“哎,还有一件事,说咱大表弟也调到县里来了,当书记。”
“谁说的?”
“皮大叔的外甥。他是公安局长,能说瞎话?”
“现在,谁也可以当组织部长……不过,大强你还得和我上县医院去一趟。先回村,我拿上一份材料。”
“啥材料?”
“不用多问。这回我非和治安队这狗日的较量一下不行……”
七
于同忠先去县医院看了皮笊篱。皮大叔拉住他的手掉了泪:“同忠,你是个好人。过去我一些事对不住你。”
“大叔,现在咱啥也不说,你多安心养伤,咱爷们本乡本土的,我还不应该吗?”
“哎,同忠,我那个外甥,就是嫁到外县我二姐的大小子,调到咱县公安局当局长了。我说起你,他还想见你,请你吃饭,答谢你!”
“他是领导,咱不能打扰他。有事找他能帮忙就很好。”
“他敢不!你有事尽管说,让大龙领你去,就说我说的。”皮大叔激动地。
“大叔,你这么说起来了,还真有点事麻烦他。”
“让大龙和你去。”
“大龙,要不领我去拜见一下局长?”
因为有大龙领路,这位新任的马局长直接在办公室接见了他。先是彼此客气了一番。马局长对于同忠给他老舅的关照表示感谢。真是干啥说啥,说了几句便挂到了下边的治安情况。
于同忠见时机已到,说了几句官话,便将杠子叔的事插了进去。
马局长听完,表情好似有些激动:“怎么随便抓人,还戴铐子。铐子是王法,能随便使用吗?这帮治安队简直无法无天了。不过,老于呀,最好有个材料……”
“有,我带来了。”
马局长看完材料有些火了:“简直是拿着党和政府的声誉开玩笑。”他说着,随手拿起电话,“周科长,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一会儿,那位科长进来,于同忠一看,就是上午去九山村抓人贩子的周科长。周科长也看见是他:“老于,你怎么来啦!”
“又来麻烦公安局。”
“周科长,郑集镇这个治安队在县局备案没有?”
周科长笑了笑:“备啥案?你来的时间不长,有些情况还不大了解,我们曾几次想取缔,可是镇政府,还有县里一些领导,都出面挡驾,县局没有办法。”
马局长把材料往周科长面前一推:“你看看,他们还有没有王法!”
“这样的人民来信我抽屉里还有一大堆呢,这帮家伙真该除了。”
“老于,被抓的那个老头在哪儿?”马局长问。
“在镇卫生院。”
“周科长,要车,我们亲自去一趟。老于咱一块去。”
“我是得去!不过,我想你们先去,证实一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还要到县委宋玉福家去一趟……”
“找宋书记,你们认识?”
“岂只是认识,而是很熟,他是我表弟……”
马局长笑了:“哟,老于呀,以后还得请你帮忙呢……”
“只要我能帮上的一定帮!”
其实,于同忠也没去县委,宋玉福刚来,家搬没搬他都不知道,那话是说给马局长听的。他去县医院问候了一下皮大叔,就和大强回家了。为什么他没去镇卫生院?他知道,马局长肯定还找他。
回到家,已是家家吃晚饭的时候。他没回来,大凤也没做饭。这时肚子里已经咕咕地叫。
“大凤,快弄吃的,快饿死了。”
大凤开始生火。这时,门外一阵汽车响,马局长和周科长走了进来。
“老于,你怎么回家了?”
“有你们,我还去干啥?”
“这事还非你不行。老头晕得很,就是不让摘铐子。几个小青年说,没有你的话,谁也摘不得。”
“是啊,我是说过,因为这是证据。治安队那些东西不讲理,他们不承认了咋办?”
“事情的过程,周科长已经作了笔录。我看还是先摘下铐子,这样不好看,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解铃还得系铃人嘛!”
“我不是系铃人,系铃人是二混子。”
“老于呀,还是去一趟吧!马局说话了,你还想咋?”
“局长发话,我当然得执行,走!”
走到大门外,于同忠又回来小声和大凤说了几句,大凤点头:“我这就去办。”
到了镇卫生院,于同忠又说:“能不能先照个相,留下点证据?”
马局长笑了:“老于,你心眼还真够多,我这个县官还玩不过你这个村官哩!以后公安局请你当顾问。”
“你们破案不是好找证据吗!”
二混子呆在门外等着,周科长招呼了一声,便屁颠着进来,给杠子叔摘下了铐子。
“局长,找地方吃点饭去!”周科长说。
“上哪儿找?跟我去吃点庄户饭吧。”
“也行,咱去尝尝老嫂子手艺怎么样。”马局长说完,又补上一句,“老于,你说了算不?别我们去了将我们拒之门外。”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公安局长到家她还没有这个胆子。”
车上,于同忠试探地问马局长:“这件事你准备咋办?能不能……”
“这又不是保密案子。治安队立刻撤!”
“若镇政府不同意呢?”
“治安这一块是公安局的职责,可以争取他们的意见,再设障碍决不行。那个二混子,周科长回去搞材料,够杠儿就立案,真有罪证就抓。不过,这是我的个人意见,还得向局党委汇报。”
“青天大老爷!若撤了治安队,保证全镇人民放鞭炮庆贺。”
到了家,大凤饭已做好,酒也烫热。周科长看着可口的饭菜:“中午没在这儿吃,晚上又补上了。哎,老于,那羊肉是好吃,能不能再给马局弄点。”
“早弄好了。”大凤说。
“这老婆怎么样?咱心里想啥她都知道,你还怕拒之门外!”于同忠对马局长说,“哎,我再问一句,你为啥调俺县当局长?”
“这不是中央的一条反腐败措施吗,从根子上找原因,不能在原籍和出生地任职。你没看见,如今一个市,一个县的干部,都像一筐螃蟹,手脚都绞在一起,现在得给你撕扒开,要不一掏就是一大窝。”
“噢,原来是这样。看来我表弟宋玉福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你的老家咱相距不过十里路。”
“距离近,可不是一个市、一个县哪!”
“好!你一上任就为郑庄人民办了一件好事。我敬你一杯!”
“我代表我老舅,也敬你一杯!”
送走局长,天快半夜了。于同忠脱光衣服钻进大凤的被窝,手脚开始不老实。大凤推开他:“一天还没把你累死,老实点!”
于同忠翻过身去,打了个哈欠:“又是一天……”说完就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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