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开学的季节,秋风不期而至,阳光依旧融融。孩子已经读三年级了,我领着他在学校把一切手续办好后,就回家了。看着他背回的一大包书,还有买来的一些文具,我用手提了提,感觉沉甸甸的,似乎有些同情起他来了。和孩子交谈学校生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学时代,想起那个偏远的村小和那位年老的启蒙老师。记忆的口子一旦打开,感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封存了近三十年的心灵之潮便荡漾开来。
我小学三年级以前的求学生活,一直是在家乡小村庄后面的学校里度过的。对我那个村庄来说,这所村小或许就是一座精神的圣殿,因为这里寄予了太多父母的期望和梦想。他们总希望自己的孩子通过学习,告别这个贫瘠的乡村,走进理想的城市。村小坐落于屋场后的土坡上,修建于何时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的父辈就在那儿上过初小。我刚上学的时候,正值农村小学兴办幼儿班。我永远记得第一天去幼儿班时的情景。那一天,我大哭大闹,死活也不肯进校门,最后母亲不得不把我背进了学校。到了走廊边我又不肯进教室,最后经那个本村的女老师好劝歹劝才进去,但也只是座了一节课,领了两个本子就回去了,此后再没去过幼儿班。那时候,家里经济状况实在不好,父母也只好听之任之,让我在隔年直接读了一年级。
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两排盖瓦的房子,五六个教室而已。八十年代的村小基本如此,那么矮矮的一层,上面部分甚至还是由土砖砌成。扫教室的时候,坑坑洼洼的地板上尘土飞扬,让我们很难打扫干净。教室中间是一个较大的操场。说是操场,其实也只是一片空旷的坪而已,间或有生命力较强的野草散落其间,稀稀拉拉,但也散发着浓郁的生命气息。大片的地方则全为黄泥,下雨的时候就不成样子了。那时的体育器材更是寒碜,好像只有几根跳绳、几副棋什么的。老师也不会轻易拿出来,因为那时压根就没体育课和音乐课的概念。尽管这样,但在课间,草坪上依然很是热闹,充满的是稚嫩而欢乐的笑声。当年的游戏可谓五花八门:弹壶盖盖、踢“房子”、抓石子,不一而足。现在想来,我们那时的童年生活,比我的儿子这一代要有趣得多。
最让我难忘的是村小的钟声。一根铁棒敲击一块挂在树上的铁块的声音很脆很亮,在村庄里频频回荡,在土坡下的家中,我仍能清晰听到。在我看来,上课或晨读的钟声,是集合的号令,令我们紧张慌乱;下课或放学的钟声,是撒欢的音符,令我们高兴雀跃。很多时候,都是听到钟声后,我才慌忙从家中赶往教室。老师敲钟也不是次次准点,有时他们也会因为备课或闲谈的原因忘记了时间,也有时因为上课讲来讲去太投入,不知不觉就忘了敲钟。每每这个时候,我们在下面就很是着急,因为老师又占用了一些玩乐的时间。
印象中,很多学生包括我家中都养有耕牛,有的是一家一头,有的是兄弟几个共用一头。我们早晨得先放完牛才能去上学,这样迟到的机遇就大了很多。我就因为这个受过老师的责罚。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寒冷一些,我们这些小学生上课时往往冻得直打哆嗦。尤其到了寒冬腊月,就更承受不住了。老师为防止我们生冻疮影响学习,就容许从各自家中带来烤火桶。烤火桶就是一个临时“取暖器”,用油漆瓶改装而成,使用时往里面添加点燃的木炭,也能维持好几个时辰。
村小起初只有两位本村民办教师。他们教书都很认真,也深爱着村里的孩子。到了农忙时节,因为老师是“半边户”,家中也有很多农田,他们也是主要劳动力,村小就会放两三天假。譬如春季插秧或者秋天摘油茶的时候,老师回去收割,我们也回家帮忙。印象中的每年儿童节汇演,我们都得从家中带上小板凳赶到乡中心小学观看演出。我们这个村小只有三个班,也就是三个年级,每班大概二十多人。因为学生少,也缺乏指导老师的缘故,我们这个村小的学生好像从未登上过乡里的汇演舞台,至少我在那就读的三年年就是如此。看到乡里的学生在舞台上表演出各色各样的节目,我们羡慕得很。
在那里求学三年,教我语文和数学及全部课程的只有一位老师。这个老师姓周,当时已年近花甲,是一位国军军官。他是否随部起义?我不知道。听大人们说,他曾做过营长,参加过抗日,解放后曾挨过整,以至于后来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当时很想不通,村小一直都是村内的老师,为何独独在我那一届来了这样一位老老师。后来,我才想明白,可能是因为两位村内老师该年都有子女读一年级,担心自己能力水平不够的缘故吧。在这三年中,我最好的成绩是考过全依湖乡的并列第十五名,获得过一个硬皮本,被母亲藏在了穿衣柜中,说是要等我读初中了,才拿出来使用。但后来却被我悄悄偷了出来,浪费掉了。现在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我时常想起周老师。不仅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也因为他严谨而朴素的人生态度。他工作十分认真,对待学生也超级严厉,也充满爱心。周老师是村小唯一的住校老师,每天清晨,就起来跑步,锻炼身体,我曾经就见过好多回。上课时,他会提前站到教室外,铃声刚落下,就推门而入,堂堂课如此。他的身板每时每刻都挺得笔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上的皮鞋为长筒加绒,在乡间很难见到。校园里走路,他的步子干脆而响亮,抬起膝盖,有力地踢出去,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时候,露天电影是乡村夜间的“狂欢日”。每个湾村每年都会轮到那么三两次。记得轮到我们湾村的某个晚上,我还为从村小下来看电影的周老师搬过凳子。那次,好像放的是一部关于共产党军队抗日的影片,片名大概叫《烈火金刚》。周老师看到战士们冒着生命危险冲上去的时候,他的眼角竟有泪水,我感觉怪怪的。现在长大了,才似有所悟。因为周老师也是一位上过抗日战场的军人呀!可惜的是,那时关于国军抗日的影片基本就没有过。要是周老师活到现在,我不知道他看到今日国家对参加过抗日的军人的重视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周老师遵循的是老一套的教学方法。他自制有一块竹片,在学生犯错时用来抽他们的手和屁股。我们每每见之不寒而栗。我的一个堂哥,因为上课不怎么认真,就被他抽过多回。他给我们上课的细节多已模糊,只有两点有一些印象。他要求我们写字要一笔一画,端端正正,而且笔顺要正确,间架结构要美。现在想来,周老师严格的要求和循循善诱的作法以及他的坚持和刚毅让我至今受益。
离开村小,我就到了乡中心小学,也没来得及说声再见,从此就再没有了周老师的音讯。周老师教了我们那一届也就退休了,回到了农村的家中,好多年前因病逝世了。这是我参加工作多年后才知道的。快三十年了,那些与我在这个村小一同求学的同学就像小学课文中小猴子掰下的玉米一样,一路走一路掉,一眨眼的功夫便散落各地不见了。但偶尔回乡时也能听到一些消息。他们中有的读到初中就外出打工了,有的已经成了我们本地小有成就的老板,有的甚至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间。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我就读的村小早已荒废,甚至村名都改了。村里的孩子现在得赶到好几公里外的乡镇去读书。中秋节的时候,我特意跑到村小去看了看,发现墙壁已经斑驳脱落,门窗也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其间杂草丛生,有些教室的角落也坍塌了。我知道,学校向城区集中,这是必然,也是趋势,无可厚非。但看到如此破败而萧条的景象,我还是有一种惆怅和失落的感觉。因为这个行将消失的村小不仅是我走进求学生活的第一站,也开启了我懵懂的童年。多年后,每每到了开学的日子,我便想起这个村小和给了我最初教育并让我受用一生的周老师。